《利维坦》读书笔记
文／秋 草
从利维坦到新政治科学
霍布斯进一步发展了培根的经验主义，并以此作为自己的自然哲学根基。但是，霍布斯并不志于描绘出一套至善的认识论体系，他所关心的是从基本的元素推导出宏观的结论。虽然其本身并未作出系统的逻辑学阐释，但是霍布斯一再强调推理的意义，并通过《利维坦》这部政治哲学著作作出了生动的实践范例。在霍布斯的思想中，自然哲学只是一块垫脚的砖石，他真正在意的是一种不同于伦理学的 “公民哲学”。通过对人性的定义和演绎，霍布斯描绘出了 “自然状态”，以此解释社会契约的产生和主权国家的形成。值得注意的是，霍布斯用人性阐释政治，这消解了伦理的政治实践意义，将神学放逐出政治理论，并以尖锐的笔锋挑战教会和经院哲学的权威。不仅如此，霍布斯还在哲学上对经院哲学的目的论进行批驳，他的观点也在意识形态领域为英国新兴的资产阶级和新贵族作出了利己主义式的理论辩护。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期间，霍布斯鼓吹绝对专制主义，又开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先河，这何尝不是一种 “海日生残夜” 的矛盾对立。某种程度上，“自然状态” 的现实投影其实是英国革命期间的军事动乱与人民暴动，对此深感恐惧的霍布斯极力论证了 “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恐惧”，并由此推导出其希望的消极和平。可以说，作为资产阶级革命的过渡形式，克伦威尔的军事独裁和拿破仑的第一帝国是霍布斯笔下 “利维坦” 的政治实践。
将视域框定到现在，我们也许需要思考霍布斯留下的思想遗产存在何种的转译可能。毫无疑问，专制制度早已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霍布斯对国家产生的解释仍然具有警示意义。在当时，神权国家概念占据主导地位，奥古斯丁的 “双国” 观念强调上帝之国高于地上之国，阿奎那则从国家起源和国家目的两方面将国家神化。而后的马基雅维利第一次冲击了神权国家观念，伴随着现代国家观念的出现以及民族国家的逐渐形成，以霍布斯为代表的思想家主张国家的合法性来源于人民的授权。从 “君权神授” 到 “君权民授” 的转变预示了某种现代性的前夜，而在当下，对国家的神话建构更需要考虑一个必要的命题：人民权利与国家权力的平衡。只有政治秩序（civil order）不凌驾于公民权利之上时，自然状态的恐慌才不会在某种例外状态下被重现。
《利维坦》中的人
私人感觉 —— 对人类官能的解构
作为开篇，《利维坦》的第一部分《论人类》首先通过建构一种具有唯物主义色彩的认知论来解析 “人” 的机能。霍布斯认为，感觉的原因是外部物体或者对象，它们直接或间接地施压于专司一种感觉的器官，而这种压力（pressure）通过神经传达至大脑和心脏，于是人们感觉到表象 “appearance”。霍布斯将感觉的起源归还于客体（object），并通过一种生理性的阐释完成了 “表象” 与 “实在”（reality）的分离。作为培根思想的接受者，也作为一名务实且形而下的英国人，霍布斯在这段认识论的建构中表现出突出的经验主义倾向，他直言 “感觉都不过是原初的幻象（orignal fancy）”，而真正的现实是某种不可达到的客观实在。
心理过程 —— 运动的投射
“所有幻象都是我们内在的运动，是感觉中所造成的运动的残留；那些在感觉中直接前后相继的运动，在感觉之后仍然会完整继续下去。” 霍布斯认为感觉运动的过程存在 “过去 —— 当下 —— 未来” 的因果关系，他断言 “想象（imagination）和记忆（memory）是同一回事”，但想象指向观念（idea）或形象（image）本身，而记忆指向衰退（decay）。霍布斯将思想过程称作思维序列，而思维序列存在两类：一类没有引导也没有目的，是思想流走，另一类更加恒定，受到某种欲望和计划的调制（respice finem）。
更一般地说，想象在霍布斯的思想运作图景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中一种想象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想象，“就像我们时而看到一个人，时而看到一匹马，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个半人马”。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不同的经历中获得想法，褪色的感觉，并将它们结合在一起。但是霍布斯也将想象和 “想象的能力” 与记忆和理解紧密联系在一起。
此外，霍布斯认为理解是一种想象，也就是说，想象的能力负责理解以及合成图像和记忆。在此基础中，人类拥有一种特殊的理解能力：从他人的语言使用中理解他们的观念和思想。对语言运作的描述对于他对思想运作的描述至关重要，对于霍布斯来说，心灵（mind）包含了感觉、想象和语言的运作，而没有进一步的理性能力，他否认笛卡尔的非物质心灵（immaterial mind）的存在，随后用语言的观念来填补了思维运作的功能解释。
语言与推理 —— 知识的产生与演绎
通过对语词的界定，霍布斯导出了语言的路径。“语言的普遍用途是将心理的探讨转化为言语的探讨，或把思想的序列转化为语词的序列”，“语言的第一用途便在于名称的正确定义，这是科学的获取物；语言的第一滥用则在于定义错误或没有定义，一切假的或无意义的信条都是从这里来的。” 显而易见，霍布斯摈弃了传统价值判断强调善恶的观念，转而关注正确与错误，或者说：” 真和非真 “。
不同于笛卡尔认同的 “天赋”，霍布斯承认后天的训练，某种程度上这是对人类社会性的洞见。霍布斯探讨社会环境对习得（acquire）的影响，“理性不像感觉和记忆那样是与生俱来的，也不像明智那样是单纯从经验得来的，而是通过勤勉得来的。” 所以，霍布斯认为推理是人人都可以习得也人人都应该习得的机能。名称 —— 断言 —— 推论 —— 科学，霍布斯给出了一套标准的逻辑学解释。
科学（science）在中世纪一般被理解为知识，而在现代社会的前夜，科学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现代性意义。“感觉和记忆知识关于事实的知识，这是过去的不可改变的东西，而科学则是关于结果，关于一个事实与另一个事实之间的依存关系的知识。” 在霍布斯的理论中，科学与推理服务于每个人的利益。所以无意义的语词是有害的（不同于非道德的），一个正确的定义或者范式则无意是有益的，这同利维坦当权者的绝对权力相似，一个有效力的统治者必须是务实的。“人心的光明就是清晰的语词，但首先要弄清楚确切的定义，清除含混性”，“书同文，车同轨” 的目的是更稳定的统治，霍布斯的逻辑学表现出明显的实用主义的色彩。
在逻辑学意义上，霍布斯对语言和名词作出了哲学层面的规定，但是又不只是拘泥于形式的规定，他极力推崇理性的推理，并且毫不留情地批判教会和经院哲学生产出来的枯燥文句。对于神学家的空洞言论，霍布斯直斥 “当人们连篇累牍地写些这样的东西时，他们难道不是发了疯或者想使人家发疯吗？“作为反拨，霍布斯认为” 人类的心灵之光就是清晰的语词，但首先要用严格的定义去检验，清除它的含混意义；推理就是步伐，学识的增长就是道路，而人类的利益则是目标。“
从机械论到自然权利
揆诸书的头部，霍布斯毫不掩饰地描绘一种机械式的运动观，虽然霍布斯并非机械论的最早提出者，但是他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 —— 将神学从政治的机体中放逐。在霍布斯看来，社会的运动与自然的运动相似，力学可以解释自然界的斗转星移，也理所应当地成为人类社会的运作法则。因此，原因获得了第一性，而目的论被霍布斯无情地加以否定。
显然，物质世界只有运动和力的相互作用，世间万物都可以还原成纯粹的量。古典哲学的宇宙观投射至人类社会产生了自然等级秩序，但霍布斯经由机械唯物论的立场推翻了这层构筑。霍布斯建立的本体还原论取消了自然等级秩序，人的理性被还原成复杂的经验，价值追求被还原成欲望。由此视角，纷繁的社会生活只是不断刺激着人的经验与欲望，从而使得人与人之间等价于物与物之间。人的差异不足以产生社会的撕裂，或者说：” 这种量的差别不足以将一个人置于他人之上 “，只要是人就都拥有一定的理性，而人的理性能力只有差异之别，而无高低之分。人的存在由理性和激情构成，而二者均可还原为感觉，感觉又由于人的感官和外界事物的相互作用，一系列的还原导向了人的平等。故而，自然权利论顺理成章地得以确立，自然中没有所谓的等级秩序，也没有何者更加高贵。至此，霍布斯为其意图推演的政治科学构筑了第一层逻辑，即自然权利与人本质上的平等。■
